怀君这是做了什么孽,年纪轻轻被废去一身修为不说,他的行凶之人陡然又成了自己的就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动又动不得,打又不见得能打得过。越兰亭所幸缄默不言,骑着一匹白马怂兮兮跟在云栖月后头扮王八。
妖界盛产马匹,她跨下的这一匹便是一膘肥体壮物美价廉的好货。大岳泽地处东南,气候较王城更热,二人扮作同行姐妹一路穿山过海,由王城南下,越往南则越发感觉到干燥。
妖界的冬日虽不似人间世这般苦寒,但倘若天公不美,碎雪也会意思性地飘两下。
就这么一块破地方怎地就让云栖月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此话越兰亭自然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彼时二人正坐在一条小河边,河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河边搭了个木棚子专供行人休憩,此外触目萧瑟,寒冬凌冽,鸟都没有。
二人弃了云车与云舟,专程一路骑马翻山越岭,为的就是避过王城的搜捕。皇室在王城周边可谓一手遮天,到了其余诸部的地界上,皇家卫队的势力逐渐稀薄,二人的行路也不再这般逼仄。
云栖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拆下些许干花后又以阔叶结了一捧冰锥子。
她以妖力将那一冰水蒸热,干花泡在水中舒展开,这便成了一盏简陋的茶。
云栖月将花茶递往越兰亭手中,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盏。她此举行云流水,驾轻就熟,越兰亭目瞪口呆,心道,果然一个人回了家就是不同,便连煮茶都捎带了轻快与雅致味道。
她抱膝坐在木棚子下头不言不语,云栖月也懒得同她废话,二人静默许久,和风温软,越兰亭挠了挠头,忽然道:“你会否想念天枢门?”
云栖月狠狠瞪了她一眼,越兰亭老脸厚皮,不作死则浑身难受。
她又问道:“他们现在过得甚惨,一着不慎差点被天下修仙之人骂得晕过去。这事……你……”
“与我何干?”
与一个探子讲前东家之苦实在是白讲。越兰亭讷讷闭了嘴,暗暗扫了一眼她的胸前。
她方才取水时不慎将前襟沾湿了些许,如今来看,这白色纱衣贴在胸口处的起伏当真……越兰亭咽了口口水,只恨自己不是个男的。
“你既如此问,那我也好奇问一句。你大老远地来,大老远地被人从瀑布上一掌打了下来,这又作何想?”
越兰亭在天枢门时只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再多的事也仅是听闻其余小辈念叨,有如云缨长老脾气臭,有如她常年不见人。若非云缨与怀君的一点破事瞒得太深,以至于瞒到连越兰亭都不晓得。
否则她若知道怀君那八风不动的君子之姿曾被眼前这姑娘调戏过,越兰亭定能将怀君嘲得翻过天来。
“……本座一着不慎,此乃意外。”越兰亭揉了揉鼻子,实在不愿与她多谈。
云栖月若有若无笑了笑,越兰亭看着她的瓷白的侧脸,忽而生出一种奇妙之感。照说此人在天枢门中也属长辈之列,她同那些斗鸡走狗的小崽子们自然不是一代人,但她同自己也不是一代人。她太年轻,大妖的寿命也不比神佛漫长。
但越兰亭隐隐觉得她二人是同一种人,她看似清冷,飘然出尘,但她也定然是累得紧了才摆出这样一张混不在乎的脸。
越兰亭又瞥了一眼她的沾了水渍的前襟。
“怎么?九殿下男女通吃?”
越兰亭被她八风不动的一副表情激得老脸通红,心道,倘若是你,我倒想试试。
但这话她也实在没胆子说。
“本座的那些个风流破事就……不提了吧。”越兰亭痛咳数声,道:“也没甚感想,只想将临衍身体里的小兔崽子提溜出来乱刀砍死,寸寸凌迟,这事倘若换了你你也一样。”
朔风虽不凌冽但足够凄冷。云栖月默然许久,忽而道:“他已经死过两次,这事你该知道。”
“……什么?”
“去往桐州的那一次,与被夺魂的这一次。我自幼修习医道,魂火一事我也略有涉猎,那时他虽有妖血护着,但一剑贯穿心脉的重伤对一个凡人来说实在太重。我不知道是哪位圣手修好了他的心脉又唤回了他的生魂,但这一遭留下的创伤久不见好,而今他虽看似强横,实则魂力早被摧毁得七七八八。照我一个医者来看,他这就是死了。”
越兰亭听得那个“死”字,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与你我不同,他就是个普通人。”
越兰亭猛地抬眼,那锐利的目光逼得云栖月吓了一跳。
“……你再说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丢到河里。”
云栖月默然挑了挑眉,八风不动,接着道:“你要想利用我东黎部的力量抢回他的身躯,此事并非不可,但作为医者,我得对你据实以告。此事玄乎,便是你请那位圣手出面,他一缕残魂能经得住多少折腾也不好说。”
她顶着越兰亭杀人似的目光,施施然从她手中抢过那一捧荷叶花茶。此事她本可以将越兰亭彻底瞒在鼓里,越兰亭孤军深入势单力薄,同东黎部结盟是她眼下最为妥帖的办法。
但或许因着天枢门的一面之缘,云栖月思前想后,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给她一场镜花水月。
“你要将我丢到河里去也好,你要将王城掀翻了天也好,死便是死。我并不敢断言他全然救不回来,但逝者已矣,你须得做好准备。”
云栖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又朝越兰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道:“我东黎部之人从不以口舌逞能,你若因此还想继续同我们做交易,你将成为我们最为坚固的盟友倘若这交易做不成,我们各退一步,各自也好再谋后路。此事看你。”
她的手腕上自带一股香,此香既非香膏也不像花粉。越兰亭闻着那一股香味沉吟许久,道:“……本座没残,不用拉我起来。”
云栖月挑了挑眉,恨不能将她一脚踹到河里。
“这事我还得再想想。不过你既对我据实以告,我也不想瞒你,我虽对妖界之主的位置没有任何兴趣,但临衍身为宗晅血亲,你们要把他抬到高位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谁说我们要把他抬到高位上了?”云栖月冷笑一声,摆了摆手,话锋一转,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现下先解现下之围。”
她此言不差,二人倘若果真结盟,之后的事情也做不得十成十的准。
越兰亭起初对这“只能靠几个和亲公主续命”的东黎部颇为不屑,此时一看,这一群人挑盟友的眼光还当真毒辣。当其余部族尚因王储与旧主之争而暗自布局之时,东黎部则已派人同越兰亭拉上了线,无论此交易成与不成,越兰亭透给他们的消息也足够其筹谋一个大局。
却不知这位坐拥东黎部的族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正沉思间,二人忽而听得一阵齐齐的行军之声。云栖月忙拉着越兰亭躲朝一边,二人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群身着甲胄的亲卫往王城的方向鱼贯而去。
他们身着殷红色战甲,一行五十人,为首一人抬着个殷红色旗帜,此为鹿山部的战旗。
威风凛凛的亲卫后头是蜿蜒几里的大木箱子。木箱以白马拉着,每一个箱子都仿佛有千斤之沉。
越兰亭心下好奇,道:“他们这是去往王城?”
云栖月默然不答,观察片刻,心头已有了计较。一群鹿山部亲卫带着浩浩荡荡的十几个大木箱子往王城而去,若非送葬那便只能是送亲。
伊霓同新晋王储的婚事虽尚未板上钉钉却也算九部皆知,而今他们既浩浩荡荡带了这许多东西来,想必这联姻之事该是不离十。
“礼器,伊霓的嫁妆,”云栖月道:“看这来人架势,我猜这队人马之中还混了鹿山部要紧之人莫非他们族长也一起来了?”
她话音未落,却见越兰亭猫着腰,拨开掩身的树丛便往前挤。
“你又要做什么?!”
越兰亭笑嘻嘻回了她一个堪称流氓的表情。
“你是东黎部的公主,你同我混在一起,倘若被人撞见实在解释不清。恰好本座在鹿山部有个把熟人想去会一会你莫要作此看着我,你先往大岳泽去,三日之后,我再来追你。”
越兰亭不怕死一般摸了一把云栖月的肩,道:“本座一言九鼎,从不在美人跟前失信。乖,大岳泽再会。”她如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言罢,不等云栖月拔剑砍她便一猫身混入了鹿山部送亲的队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