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胜子嘴角抿起笑意。
从骨子里顾为经是个愤怒的人,并非是个平和宁静的人。
足够深的湖,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这可比爱与和平,无喜无悲的那一套打动自己多了。
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这些口口相传的理念总结。
爷爷顾童祥的偶像是个叫郑思肖的画家。
那时的顾为经还不理解,他爷爷口中的这个故事,大概就是一代代东夏文人所苦苦追求的“风骨与气节”的浓缩。
话虽如此。
这是酒井太太的人生感悟吗?
却又好像被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
但他觉得故事里的郑老头很酷,很有范,或者说……
大画家的子女就是更容易成为大画家,绘画宗师的徒弟十有八九还是绘画大师。
酒井教授夫妇不可能让他们的女儿一辈子都不经历情感波折。
胸膛中燃烧着的怒气,便正是这三分气里需要养的一种。
不是说顾为经有多大的勇气,想要成为郑思肖。
就算胜子是一个玉质玲珑的女孩子,以她十八岁的人生阅历,也未必对这些理论有多么深刻的领悟。
顾为经听爷爷讲这个有关郑老头的故事时,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电视上播放的老版三国演义电视剧里祢衡那样的疯老头。
女孩却笑了笑。
“我想,那就不要消磨。”
人真是个复杂的生物。
“胜子,抱歉,是不是这个答案有些俗气了。”
酒井胜子感受到了顾为经匀称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很多道理初听时,仅仅只是道理。
另一边是自己抱着破碎的碎瓷片苦哈哈摸索的土包子。
顾为经甚至有些恐惧自己真的变成了那种对待万事万物都笑呵呵的,无忧无虑,向着世界宣传——宽恕、爱与和平。
顾为经只是不想丢掉这么炽烈的愤怒和不甘心的能力。
顾为经有些时候,也真得觉得他确实是个俗人。
他的心境简直天天都像是有十八面铜锣一起狂敲那样凌乱破碎。
在那个爷爷诉说的故事里,画梅大师是如此的痛恨这个世界,也是如此的热爱这个世界。
油管上也遍布着“草间弥生教你波普艺术”、“英国皇家美院油画系网课三十六讲”、“齐白石的美术风格赏析”这类全是名家出品的大师课。
大多数的人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顾为经几乎是一意识的条件反射的回答到。
“纵使心乱如麻,也可笔绽莲花。”
如果说,
树懒先生曾经为顾为经掀开了传统欧洲大贵族家庭教育的一角。
一边是拿着父母师长用人生经验所总结好的粘土配方、炉火温度,开窑时间的画二代。
郑思肖老头笔下的梅花从来都不是用毛笔画出来的,而是很有卡通感的,宛如观音菩萨沾着玉净瓶里的符水点向世间充满生机的杨柳枝一样。
“我让你想象着自己是湖,并不是让你变得永远古井无波。宁静与平和只是很多艺术前辈所选择的道路,并非代表它是唯一正确的解,我也希望我的顾君拥有自己的性格。”
双方的良品率和成材率,天生就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之上。
他感受到了胜子口中的欲望和困惑。
顾为经的这个答案真的没有什么特色,
若是到大街上随意捉来一个艺术生询问他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画好画,成为大画家。”
除非受虐狂,没人想要过这种自我折磨的日子。
这种挣扎纠结的人生,未免有点过于行为艺术了。
郑老头是东夏历史上最有名的花卉画家,尤其擅于画梅花。
大概本质上的他不是公园里杨柳依依的园心湖泊,他的心湖中永远有各种激流和漩涡回荡。
除了人脉技法的代际传承以外。
往往就是打磨心灵难易的天壤之别。
画家的血喷向纸面,便从中长出了星星点点的朵朵墨梅。
顾为经耳中感受到酒井小姐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哪怕是今天早上遇上了本地巡警的勒索,他也很生气。
那么现在,酒井小姐就给他补上的是属于大艺术家才有的“家庭教育”。
“你心中湖泊的水体就是由你所有爱过的人,所有恨过的人,所有的辛酸苦辣,七情六欲所构成的。它便是你人生经历的投影,足够深的湖,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
一声声带血的咳嗽和一朵朵洁白纸面上所长出的墨色梅花,就是顾为经人生中对于艺术家这个行业的第一抹职业印象。
“胜子……若是我觉得,自己胸中永远洋溢着无法消磨的愤怒和躁动,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宁静平和的画家,那么我该怎么办。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日出东方,心神安定,平安喜乐的感觉。”
然而,艺术生真的像顾为经这样遇上事情的时候。
甚至生活中也有诸多怪癖,每次坐下都必定面朝南方,以示不望故国,老头子连病的都快死了,还要亲自嘱咐立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这九个字,然后才撒手人寰。
南宋灭亡后的遗民画派的代表人物,他名字里的肖,在古时候和赵宋的“赵”是同音的异体字。
可顾为经的心中就是觉得,这样的东夏传统画家要比端坐在莲花台上平静慈悲的灵修大师们更加鲜活、亲切和真实。
“唯有经历过足够多的事情,有足够多的人生感悟,才能画出最深刻的画作。”
“画好画?还是成为大画家?最大的欲望只能有一个,而这……这是两码事。”
酒井小姐凝视着顾为经的脸:“很多人都把他们误以为了一件事,但是这其实根本不一样。一个人画好画,不意味着他能否成为真正的大画家。同理,一个人画不好画,也不意味着他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的大画家。”
“我父亲就一直私下里认为,安迪·沃荷只是一个优秀的艺术投机者,亘古以来的艺术投机浪潮里的最优秀的弄潮儿。他是最有钱的画家,而非多么伟大的创作者。相反,他也见过太多优秀的画家被埋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