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脚踏在最深处的地面上时,就像那些离他远去的碎裂镜面一般,水珠扑簌簌地从他周身脱离,由伊终于能够正常出声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把声音。
“跨越无数时间与空间……最终你还是做到了任何人都没有做到的事。”
“谁?”由伊豁然回头。
一名身着奇怪黄金铠甲的出尘金发男子正漂浮在他身后,紧闭着双眼结跏趺坐的模样看上去异常圣洁,唇角的微笑缥缈而又虚幻――但由伊就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虽然对方似乎没有解释自己身份的意图,但就擅长魔法的由伊看来,眼前的男人,也并不是真正的实体,只是借由某种力量、将幻影残存于此罢了。魔法师的双眼,能够看透人及其灵魂的本质。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灵魂存在于这里。
由伊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也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但事实上,这个幻影就是早已经去转生的前代处女座阿释密达。
阿释密达在纱罗的梦境里,留下了结界的障壁。所以阿释密达尚在圣域时,纱罗从未做过梦。但是自从他去转生之后,结界就被一直以来利用梦境,试图让纱罗恢复神话时代记忆的修普诺斯,给全部打破了。
尽管如此,阿释密达在最后也残留下了一些小宇宙,让纱罗不至于一直沉浸在梦境之中无法苏醒。然而到了现在,伴随着转生后的新任处女座黄金圣斗士――沙加的日益成长,那股残留下的小宇宙,也开始渐渐衰弱消失了。
为了不让她看到属于遥远过去的泛黄记忆,他就只能让她不断地做着自身的梦,来抗拒外力修普诺斯强加于她的梦境。但这种方法,只会让她不停地沉湎于无法忘怀的过去,不啻于用毒品来麻痹疼痛,后果只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糟糕。
虽然阿释密达说的话非常暧昧不明,但由伊就是清楚地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竟然追至梦境深处而不曾放弃、或者折身而回……不错的毅力。如果是你的话,或许可以放心将女神交给你。”
“你就那么放心吗?”由伊下意识地有些抗拒这种莫名的熟悉感。
“呵呵……”像是好笑一般,轻声低笑着,阿释密达睁开双眼看向他――那双清远透彻的空灵纯蓝色眼瞳,尽管朦胧黯淡无法视物,却纯粹剔透且不含丝毫杂质。
被那双眼睛凝视住的由伊,不由得紧张起来,就好像被看透内心一样,略微有些慌乱。
然而由伊不知道,这个总是面带虚浮缥缈微笑、无法视物的双瞳清澈剔透的男人,是个任性肆意的人。本质和本性皆是异常恶劣差劲,即使是任性肆意到了令无数人束手无策的纱罗,也觉得无可奈何。由伊就更加不是他的对手了。
“假如连一手教出的学生也不信任的话,那么你当初所做之选择岂不是便毫无意义。历经无数时间,跨越无数空间,即使不是以圣斗士的身份――只愿成为‘保护者’而非‘被保护者’,你有勇气承认这是毫无意义的事?”
空灵恶质的揶揄微笑,故作神秘的微妙说辞,看上去虽然无比神棍,但阿释密达的话,无非就是告诉他“一切由心”。不论是抗拒过去也好,接受过去也好――早已泛黄的记忆,不管拥有再怎么巨大的力量,也无法取代“现在”。
――就像死者……没错,就像他一样。
只有“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并不是就说“过去”无关紧要,但是人若不看向未来,就会无法前行,无法迈出脚步。无法进步的人,只能步上毁灭之途而已。
更何况,他不是引导者,只是求道者而已,因此没有引导的权利,也没有引导的能力。所以帮不了她,更加救不了她。
“女神……就拜托你了――我的学生。”
回过头轻笑道尽重要嘱托,残留于此的小宇宙仿若风中烛火,终究在本体转生多年以后彻底湮灭。
金发的脱俗出尘男子犹如雾气一般烟消云散,而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却如同烙印一般镌刻在了由伊的视网膜上。刺痛他的双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觉得悲伤,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事。
一味地沉溺于过去无法改变任何事,由伊虽然并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却也没有消极到抱紧过去溺死的地步。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继续自己此行的目的。
在阿释密达消失的方向前行没多久,由伊看到了一棵奇妙的树。
明明应该从未得见过,却像之前那名金发金铠男子一样,给他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而他要找的人,就坐在簌簌飘落花瓣的树下,倚靠着树身,抬头仰望着漂浮在头顶水中的破碎镜面――属于她自己的过去回忆。
“纱罗。”
明明凝望着自己的过去,她却好像满不在乎似的,瞄了由伊一样,随便说道,“……你看见了吧。这么无聊的东西――”
由伊半跪在她面前,握住纱罗蜷缩成一团的手,将手心温暖的温度传达给冰冷的手指,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允诺道――
“从今以后……你的梦境,由我来守护。”不是因为刚才那个男人的嘱托,更加不是因为那莫名的熟悉感,也不是因为从过去开始,他就梦到自己应该来保护她……
只是他发自真心地想要这么做,于是便这么做了而已。
纱罗皱了皱眉,“用不着!那种事――”
略微歪头沉思了一下,由伊锤了自己的手心一下,“一定要有人留在这里、注视着这些梦境的话,就让我留下来好了。纱罗出去吧。”
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会拒绝,还是狡猾地说了这种舍己为人的话。
“别说傻话!看着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的!”
果不其然,她生气了。而且还非常生气。
“ならば,一绪に归ろう。”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
由伊歪过头,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纱罗怀疑地看着他,“能回去得了吗?我试了很多次,都好像被困在这里一样――”
“两个人一起的话,没有办不到的事哦。”由伊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哼。”纱罗转过头,不爽地拍掉了他的手,站起身自己一个人梗着脖子,先往前走了。
由伊哎呀哎呀地笑着,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纱罗的左手,而后放在手心,紧紧地握住,“不是说要一起回去吗?而且,我能做到的,只有像这样紧紧握住你的手,陪在你身边而已。”
“随、随便你好了!拉手什么的――”纱罗哽了一下,微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呐、纱罗?”
“干什么?有话快说。”
由伊抿了抿唇,而后忽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她。就好像在不安一样,连手指都微微有些颤抖。
“――――!?”
“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虽然出不去也很焦急,但是在外面守候着她的由伊和法伊,应该更加担惊受怕吧。而她却……满不在乎地想着,留在这里也不错,留在这里也无所谓。
终于镇定下来,由伊松开纱罗,再次牵住她的手,微微笑着,“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纱罗垂下头,“……为什么会来找我?明明像我这种人,即使死了也――”
“对不起。”
“……呃、哎?”纱罗怔住了。由伊突然之间的,这是上演的哪出啊。明明应该道歉的人是――
他认真地看着纱罗,“我们这几年来一直在一起,而我却始终没能发现你内心的伤痛。让你独自烦恼了那么长时间……真的很对不起。”
纱罗忍不住慌乱了起来,“这、这关你什么事啊!少把责任随便往自己身上揽了!笨蛋!!”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而已,你们帮不上忙。”她自己死抓着过去不愿意放手,再怎么嘴硬说不在乎,说早已经忘了……其实记得最真切的那个人,最无法忘却释怀的人,一直都是她。
“我知道,但是总不能放着你不管。所以才想为你做点什么,即使只是握紧你的手,陪在你身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笨蛋。”
“哈哈我还以为,又会被你骂‘混蛋’呢”
在返回的途中,看着漂浮在自己头顶上方的记忆碎片,纱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我以前是个想要被爱,想要去爱的天真小鬼呢。用日语来形容的话――嗯嗯,大概就是‘一生悬命’……一样拼尽全力地努力用功,试图能够得到他人的喜爱,被他人所接受。”
“……很愚蠢吧?那样的我。”她不安地缩了缩,试图把手抽回来。
而由伊却用更大的力气握住了她的手,“不会。我觉得那样的纱罗也很可爱。”
纱罗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我说,由伊,你还真是喜欢娇纵我啊。我可不是法伊,也不想对你撒娇。”
由伊侧过头,停下脚步,注视着纱罗,“纱罗以前问过我的话,现在我也想拿来问你呢。――我看到了你的过去,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半响。
他和法伊的笑容,这几年来,帮助、拯救了她无数次……时至今日也是如此。
“反、反正我也看到你的过去了,我们扯平了。”纱罗别扭地回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呵呵嗯,我们扯平了。”
她不想让任何人碰触自己的过去,但却不会像过去那样,以一种孤独而又绝然的态度拒绝他。这一点已经让他放心了很多。看来切嗣建议他――让他以真实一面来面对纱罗,还是很奏效的。
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虚伪、假意的人。
而她最讨厌的,毫无疑问――正是她自己。
像是不耐烦,又像是不好意思,纱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为难地移开视线,“不过,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会觉得,你还真是个没有烦恼的人啊。不论何时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烦躁。”
“游刃有余?我吗?”由伊怔了一下,随后苦笑着戳了戳自己的脸,“我只是做出这种假象,来迷惑他人而已,根本不是真的游刃有余。我……一点都不坚强。反倒是纱罗,你真的很坚强呢。独自背负着这些回忆,一个人顽强地活下来――”
“是像小强一样顽强吧。不管怎么拍就是拍不死。”纱罗凉凉地吐槽了自己,看到由伊抚慰般的清澈笑容,为了逃避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我才不像你想的那么坚强。那个时候……我根本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脱离他们的影响,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还这么悠然自得、闲适惬意地活着。”
“明明……还曾经一副了不起的态度指责凌哥――指责他不该忘记死去的人们……与其忘记还不如去死。”说到最后,纱罗的声音明显有些艰难干涩,“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会觉得忘记也无所谓,记住也无所谓。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
由伊噗嗤笑出了声,“――我觉得啊,想象自己未来活着的模样,其实根本没有意义。”
“…………什么?”纱罗疑惑地睁开双眼。
“想象未来的自己,完全没有用哦。因为我小的时候一直在想,或许未来的哪一天,就会因为双生子所背负的诅咒,而不得不和法伊分开。”
虽然笑容一如既往,但是他的脸色看上去却有些微妙的沉郁,就连声音也不由得低沉了下来,“我和他,搞不好一定会有一个,不得不为破除那个双生子的诅咒而死掉,不得不被迫……以死亡的方式离开对方。我一直――一直都是那么认为的。”
“…………”
事实上,他们在原本《翼年代记里的命运,也确实是那样没错。
为了打破双生子背负的诅咒,弟弟法伊为了哥哥由伊,而选择了死亡。活下来的由伊,则选择背负起死去弟弟的名字和一切,不忘记过去所有痛苦和悲伤地活下去。所以,才会有《翼年代记里那个总是笑得一脸明澈灿烂的――微笑的“法伊由伊”。
纱罗觉得,一定要说的话,原作中的“法伊由伊”,才和自己比较相像。
“可是我完全没想到,会和法伊一直在一起,还认识了纱罗你。”由伊轻声笑着,眼神有些闪闪发亮,“我当时可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哦。而且还一直觉得,那个在梦里不断重复的声音,以及我有一定要去见的人,真的好烦。简直是烦死了。”
由伊歪了歪头,眯起眼笑得更明媚了,“其实……我觉得,比起遗忘过去,真正可怕的是对自己彻底失望。”
“!!”纱罗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垂下了头。
“纱罗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任性地去要求别人,所以对自己很失望,失望到了无法正视自己的地步,最后就只能装作想不起来,只有潜意识里,以梦境的方式提醒自己回想起来,让自己不断地背负着罪恶感前行――对吧?”
她没有正面回答由伊的问题。脑中只是一直想着《翼年代记中,这对双生子原本的命运轨迹。
“……由伊,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们两个人,只剩下你一个――法伊死了的话,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抱持着信心吗?”
由伊沉默了一下,凝视纱罗半响,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之后,似乎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可能很难吧。但我觉得,比起一直怀抱着对自己的失望,提醒自己过去的罪恶和愧疚,还不如挺起胸膛好好活下去。”
视线游移着,他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那是我们唯一能为死者做的事。所以如果法伊真的不在了,我也会一直想起他,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能够对得起他的人。让他尚未走完的人生,和我一起并肩走完,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做自己。”
由伊摇了摇头,神色黯淡地微笑道,“事实上有时候,我甚至会有奇怪的感觉?
?好像法伊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在我身边。而是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就好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在一起的快乐,还有幸福,全部都是偷来的、抢来的一样惶惑不安。”
“这样平稳安详的生活,才是不真实的梦境、幻想。这一切,很可能只是我所幻想的假象。我总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
“――――!”和撒加还有加隆一样的既视感!纱罗无法置信地睁大双眼看着他。
然而,由伊的表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尽管再怎么虚幻不真实,这也是我现在的生活。执着于虚幻不实的东西,一点意义也没有。何况,我早就已经决定,要永远陪在你身边。”
纱罗嗤笑了一声,“‘永远’什么的……怎么可能达到。太遥远了。”
然而由伊的态度却很平静,只是温柔地笑着看向她,苍蓝色的双瞳明亮而又温暖,“这几年来,我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哪里都没有去吗?”
“那、那又怎么样。我可不会、不会感激你的!”看着他毫无掩饰的笑容和眼神,纱罗的脸不由得烧了起来。
“不怎么样啊我只是想说,不管再过多少时间与岁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由伊的笑容一瞬间有些狡黠,“即使暂时离开,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绝对哦――即使你不相信也罢。”
纱罗试图转移话题,“你那些重要的人怎么办?什么阿修罗王露大人的……”
“王和露大人都是大人了,总不会还需要我来照顾吧。”由伊好笑似的摇了摇头,“虽然没办法陪在他们身边有点寂寞,但是纱罗更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她没有办法否认。否认自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陪在身边。尤其是……
这个狡猾地说着纵容她话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