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此沼泽水仿佛有生命般正将她往下卷,方才刚好齐肩的一滩池水,此时却已经蔓过了她的脖子。
越兰亭大惊失色,想朝岸边呼救而不得。她的肩头受了小蛇一击,喉咙中梗着一口气呼不出声。
越兰亭如落水的旱鸭子一般在绿藻池中漂浮,她既不敢挣扎又不敢坐以待毙,正当她全以为自己就将闷入这恶心兮兮的一潭臭水中的时候,云栖月眼疾手快,单手拽着她的胳膊便往上扯。
沼泽对岸的皇家卫队正被大蜘蛛搅得焦头烂额,越兰亭被云栖月拖着好容易从水中探出了半个身子,却见对岸一人双掌运气,推着一块大石便又朝二人砸了过来。
季蘅。
顶着临衍皮囊的神界旧人黑衣如墨,长发翻飞,待他双手张开之时,一把黑沉沉的枪被他幻在了手中。
碎魂,此枪曾归宗晅所有,也正是这一把枪要了庄别桥的命。
云栖月拉着越兰亭疯一般地往岸边扯,奈何沼泽水的吸纳之力太强,二人越是拉扯,越兰亭在绿水之中陷得更深。
季蘅将碎魂举过头顶,远远朝越兰亭投掷而来,破空,越兰亭四顾无援,眼看便要危在旦夕!
却见一只半人高的鳄鱼探出水面,迎头直面此万钧一击。碎魂插入鳄鱼的头骨之中,鳄鱼的头骨碎裂开,惨白的肚皮翻上了水面,绿油油的沼泽池被鲜血染得通红。
越兰亭逼视着季蘅咬牙切齿,方才她摄魂一只鳄鱼挡下了碎魂一击,如此看来,季蘅再不保留实力,像是毫无顾忌地想将她杀之后快。
又三枚巨石朝岸边砸了过来,云栖月右手脱力,左手连挥数掌,轰地一声,两枚巨石块隔空对撞。
簌簌的粉尘与石屑紧贴着越兰亭的脸颊擦过,她低头咳了数声,右脸微热,巨石屑不慎划破了她的右脸,神血正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淌。
沼泽之中腾起淡淡的绿光,云栖月的咒诀蓄势待发。
岸边季蘅挥了挥手挡开石屑岁末,远远隔岸叹道:“能够死在这幅皮囊之下,九殿下想必十分……”
他话音未落,花斑蜘蛛便已挥着巨螯右他的后心袭去。
云栖月右手点着额头,左手张开五指面朝鏖战的岸边。她的手指上下勾动,那花斑蜘蛛也顺着她的指令对身着黑衣的妖界王储左右夹击。
季蘅冷笑一身,反身一掌便将那蜘蛛轰得翻开了肚皮,云栖月受此幻术反噬,连退数步,额头上沁出薄汗。
季蘅长袖一抖,碎魂倏忽回到了他的手中。双方隔着一方沼泽静置了片刻,谁都在等对方露出破绽,谁又都投鼠忌器,一时拿不准对方手上还握有多少底牌。
越兰亭探出一只手,仰天大喝道:“九歌何在!”
季蘅大惊失色,连退数步,这一退却正中敌方下怀。
一条小白蛇潜行至季蘅的脚边,张口朝他的脚踝一口咬了下去。
季蘅还未觉出痛感便已经右腿一麻,直直跪了下去。也便是这时,密匝匝的林中传来簌簌的响声。
这响声细不可查,密匝匝又如细小之物齐齐行军,皇家卫队正与破土的倒刺与蜘蛛鏖战,自然听不见这般细小的响动声。
季蘅听此响动声,脸色一沉,面黑如锅底。
“……蛇、蛇啊!!”
成千上万的金环银环蛇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层层叠叠,挤挤囔囔,直朝沼泽对岸的皇家卫队扑了过去。
单一两条小蛇固然构不成威胁,但由千万条蛇汇成的铺天盖地的蛇海却足够这一群银甲士兵铁铁喝一壶。
“在我东黎部的土地上,即便是皇家亲卫也需得恭礼让行,”云栖月双手合十,汗透重衫,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淡淡道:“任你皇室王储,也不例外!”
数条倒刺齐齐破土而出,泥泞潮湿的密林之地顷刻便成了修罗战场。季蘅恼羞成怒,一枪直扫云栖月而去。
越兰亭扔出一枚淡绿色珠子,珠子撑作的结界将水潭边行幻术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万蛇之阵所争来的片刻良机不容有失败。云栖月不敢恋战,强拽着越兰亭往岸边死拽。
此时她那被蛇咬了的右手已然恢复了些许知觉,越兰亭不负所托,以一根青白色琴弦绕树三匝后方才勉为其难从沼泽地中爬了出来。
二人回过头,只见蛇阵中心腾起些许火光,原是季蘅操纵着火球从天而降将那铺天盖地的银蛇都烧得香喷火辣,皮开肉绽,当即便可入锅。
越兰亭与云栖月一身泥水,处处挂彩,一路磕磕盼盼撒丫子狂奔,直跑得天边露出一线明光后方才停了下来。
一线朝霞将大岳泽的万顷阔叶林照得熠熠生辉。万物沐着晨曦复苏,一夜力战过后,那沾了血与污秽的树林被晨光涤荡一新,林间华盖与树屋向阳而生,历千年而不朽。越兰亭与云栖月一前一后没命地跑,仿佛要将林中篝火,沟通神鬼的仪式与一夜惊心动魄的逃出生天远远甩在脑后。
二人此时早累得精疲力竭,连呼吸亦显得奢侈。
越兰亭扶着一颗大树长喘粗气,云栖月拨开糊了一脸的蜘蛛丝,心力交瘁,人仰马翻,道:“九殿下宝刀不老,甚是令吾辈震惊。”
她狠狠瞪了云栖月一眼。
二人靠着树干一言不发。
云栖月偷偷瞥了她一眼,心下不知辗转何事,总觉此时该说些话方才不至于这般尴尬。
“……多谢,你那时未曾弃我而去。”
越兰亭狠狠又瞪了她一眼:“本座现在十分后悔,你说该怎么办。”
彼时二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华彩的衣衫黏在身上发了臭又凝结成块。越兰亭从袖中摸了许久,好容易摸出一块水云镜照了照,当真惨不忍睹,当真是天涯不归人。
“他们既敢在我族祭典上动手,想来是做足了万全准备。我们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照我说,往南继续走,再行二十里可见一个村寨,我们先到那里避难……”
云栖月一番话还未说完,却见越兰亭站起身,蹭到她的跟前,怀抱双臂居高临下看着她。
云栖月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冷声道:“……九殿下有何指教?”
“第一,我要陆轻舟的那枚日晷,那东西现在应该在孤逢山上,我需要借你东黎部的力量将它抢回来。”
云栖月眨了眨眼,旋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同自己谈交易。
“还有呢?”
“其二,我要临衍的肉身。此事想必你外婆早有谋划,但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便是他身体里住了个千年老妖,你东黎部也不可伤他肉身分毫。”
云栖月又眨了眨眼:“还有呢?”
“没了,我知道你外婆所谋为何,我对你妖界之主的位置没有丝毫兴趣。你们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挟持谁不是一样,左右王族又不止他一个活人。既然宗晅能以非宗亲的身份夺得王位,以你外婆的手段自然也不是难事。”
云栖月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她老人家打的是这个主意。既然九殿下愿与我东黎部合作,那我也将筹码摆在前头。我部早在皇城布下棋子,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除此之外,我们还要鹿山部的两个继承人。”
“成交。”
越兰亭将云栖月从树下拉了起来。
许多年后,当妖界摄政官回想起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与万妖围城之时,她也不由想起了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晨。两个四海为家之人在大岳泽一处不知名的密林之中所做了一场交易,这一场交易的内幕不为两界百姓知道,甚至连摄政官与王室之人都未得窥见其全貌。
但也因着这一场交易,许多人身死魂灭,许多人舍身成仁,更多的无辜者则因着一句上位者之谋而卷入了一场血战。这一场战争没有绝对的获益者,也没有绝对的输家,正如七十年前宗晅在孤逢山结九部之盟一样,彼时九部贵族都雄心壮志,志得意满,谁都不曾料到威风凌凌的妖王会因战败而退居王殿。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场耗时五年之久的征战会令得妖界生灵涂炭,分崩离析。
这个清晨如千万个大岳泽的清晨一般生机盎然。
由大岳泽一路往东南而去,过赤水部,星垂野与妖界王城,孤逢山登临台下,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正枕戈待旦,一一整装待发。这些威风赫赫的妖界将士原隶属鹿山部所有,因着王储大婚在即,他们便从南境富庶之地一路往北。
到得孤逢山的时候,王储身着青色甲胄在登临台下相迎众人。
这是妖界皇室最高的礼遇,因为这一支精锐部队被王室与鹿山部寄予了厚望。
他们的目的地并非他处,而是人间世的岐山,天枢门。
也正是在妖界千里之外的岐山谷地,泼墨一样的晨光化开了今年冬夜的最后一场夜雪,结了薄冰的水面之上破开了一道裂口。
越来越多的春潮溶开了浮冰争相奔涌而出,此乃融雪迎春之兆。
我好喜欢云栖月小姐姐呀